一对老人相互依靠着坐在草地上.黎明的天光剪出他们亲密的身影.两匹马在不远处闲荡.草原上十分安静.有三两只乌鸦无声地掠过黛色的天空. 世界寂静得好像什么也不会发生. 但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们期待中的声音就会出现. 他恍然听到了一匹马的嘶鸣声. 他的耳朵己有些聋了.但这时却变得像猎犬一样灵敏.

那年.他七十七岁.她七十二岁. 十六年前.他们随儿子搬到城里居住后.每年秋天都要回一趟草原.来听马群从草原奔过的声音.他们是草原的孩子.他们难以忘记自己的母亲. 城市离草原有五百公里路.要经过三座城市.四处戈壁.换两次车.但他们每年都像赴约似的满怀深情前往.下了车.向努尔阿吉家借两匹马.带着酥油.囊.奶酒.就迫不及待地打马向草原深处奔去. 上马时.他们的身手还是灵活的.但在城市呆了一年.马一旦跑起来.心中不免有些担心.怕自己的老骨头承受不了那种生命的飞奔.那片草原上的人很少有过年老的想法.他们只有活和死两种概念.即使老人.也很少下过马背.很少停止在草原上奔驰.除非有一天.再也上不了马背了.他们才会承认生命的衰老.

当马奔驰开来.他伏在马背上.“哟--嚯-- 地尖啸起来.那时.他会听见生命之河的奔涌.他回头看她时.看到她的身手也已变得矫捷.他看见她和自己一样.脸上有泪水在闪光. 来到草原深处.他们下了马.彼此打量着对方.然后相拥着.微笑着拭去彼此脸上的泪. 她说:“我们......还行......我原来以为.我连马都上不去了.就是上过去了.也做不了.没想到还行...... 风把远处狼群的嚎叫声送来.天地间充满了草原的清香.他们孩子似的躺在草原上.大口呼吸着草原母亲的体香. 他们那次去得早了.就在草原上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情歌.他们无拘无束地唱着.有时欢笑.有时哭泣.直到最后在毡毯上沉沉睡去.

黎明.那马蹄声伴着阵阵嘶鸣.把他惊醒. 他推了推她.激动地说:“快听.那声音传过来了.至少有五百匹马. 他说完.就把耳朵贴在大地上. “两千只蹄子.敲打着草原.像两千只鼓槌.敲打着草原这面大鼓.又像是......像是大地的心跳. 他的脸上一片赤红.把他的白胡子衬得更加耀眼. “它们近了.越来越近.我听得见它们喘气的声音.里面有马驹子.有近百匹.还有儿马.在里面不守秩序地乱闯.最前面的一定是一匹黑马.黑得发亮的黑马.紧随它的是一匹白蹄儿的枣红马.有一匹马驹子掉了队.那母马回过头来去照顾它.你听得出来吗? “怎么听不出来?它们现在正在向左边的河川拐去.正沿着河川像大水一样向远方涌去.以前.我们每年都要到那河川里去.那匹马驹子跟上去了.哈哈.小家伙真行呀.他生下来还没满月呢. 像狂风突然止息.像暴雨猛然歇住.蹄声远去.但天地间早已被强劲的生命力注满. 他的脸还贴着大地.她把他拉起来.用手小心地擦去他脸上的泥土和草. “真主啊.再没有比那声音更充满力量的了...... 他站起来.伸了伸胳膊.无比满足地说.

回城之后.他们不再说什么.把那珍贵的东西藏在心里.慢慢地品味.他们其实也想告诉别人.但没人愿意听.耐着性子听的人.听完后也只会安慰他们似的一笑.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们心里一定在想.这么大年纪了.跑五百公里路.到那样的草原上去听马蹄声.一定是疯了. 他和她自进城后一共回了七次草原.她第七次陪他回时.他已经不行了.他们没有骑马到草原上来.而是他儿子租车带他们到这里来的.他祈求她和儿子送他到草原上来.听不到马蹄声.他无论怎样也落不下最后一口气. 那个夜晚有点儿凉.儿子去拾了牛粪.要为他烧堆篝火.他制止了儿子.他说那样会惊扰马蹄声的. 她和儿子把他的身体侧过去.使他的耳朵能贴近大地. 当那声音传来.他那已被死亡笼罩的苍白的脸重新有了几丝红晕.他微笑着.嘴里轻轻地说着什么.她把耳朵凑上去.听见他说:“真......主啊.感......谢......你......和......草......原啊......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