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17年秋季的一篇文章，被龙应台老师转载于她的脸书上，这是对自己写下去莫大的鼓励，感谢龙老师……谨以此文献给我的老妈】
1.
“我们去看胡杨吧？！”我抱着饭碗吃着她做好的饭菜，眼睛却一直盯着微信。
她最近也开始每天抱着手机玩微信，这是我的功劳，教她玩微信打发了时间，减少了我们不在同一频道相伴困难的内疚感。
她在我对面默默吃饭，有点惊讶地看着我说：“好”，我知道她同意是不想扫了我的兴，她当然不知道什么是胡杨，更不知道要去哪里，虽说从心底讲不管干什么她都愿意陪着我，可她从没指望过我能带她出门玩，从我认识她开始，她就只是为孩子奔忙的母亲。
而我身边也并不缺玩家，找任何朋友出行都会比跟她一起更省心，不必操心开车，不必操心吃住，而她已经到了一个老小孩的年龄，跌跌撞撞，平时出门我得拉紧她，否则心就悬起来，就像小时候出门她一漫出我的视线，心就悬起来一样，悬着的还是一颗心，态势却已反转。
“在哪儿看胡杨啊？”她问。
“额济纳旗，明天中秋，后天早上我们出发。”
她当然没听说过这么个地名，完全没有方位概念，看我盯着手机，她没继续问，我盯着手机却在跟文字悄然发生着化学反应：
当你还健步如飞的时候，为什么我不曾动念带你跟我单独旅行？为什么我没有紧紧牵着你的手去看世界，因而完全错过了亲密注视你从初老走向深邃穹苍的最后一里路？（龙应台《女朋友》）
中秋节的晚餐后，我们拎着两大包东西从超市出来，金黄色的月亮正从树梢后露出脸来，看着月亮想着，还有几个月圆的日子我们能这样一起拉着手做点家常事……
人生的聚散有定额、有定期，无法索求更无法延期……（龙应台《女朋友》）
是的，那是为什么我想计划与她一起的旅行，只属于我和她的行程。
父亲去世后，我才知道母亲比父亲大四岁，她身份证上的年龄比实际年龄小五岁，所以我们一直以为她比父亲小一岁。
那天跟姨妈聊天，忘记了说起什么话题，她突然展开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又看了一眼屋子另一头坐在阳台上的母亲，低声说：你妈妈八十岁了。被她突然的动作和话语弄得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反问：你说什么？她又比划了一个八并两个食指交叉出一个十，重复说：你妈妈八十了……后边她说什么已经进不了大脑，我在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里游离着，一时不知所措，像猛地受了内伤却还不能迅速流血。此后两天我打着蔫儿不想说话，找不到该骂谁，这原因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过去式了。
外公外婆是敬虔的天主教徒，小时候的记忆里不管他们去哪里，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找到教堂，解放后他们从异乡迁徙到陕西的一座小城，当然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了祖父曾一手募资建起的天主教堂，祖父是会长，家有两儿两女，老大与母亲年龄相当，两个教会家庭碰到一起，又有适婚年龄的儿女倍感亲切，于是商计把母亲嫁给老大，可老大自私不通情理、一副不合群的样子，想必这是母亲家庭瞒下年龄将女儿嫁给了正在读大学的老二的原因，也就是我爸爸，老大从此耿耿于怀，一生性情硌人，两次婚姻都以其性格悲剧终结，妻离子死女散。家庭的所有历史父母绝口不提，在很多年里，我零散地从亲友嘴里这一句，那一句，在犄角旮旯中捡拾出几块已失了颜色的拼图，这里有多少人心的挣扎已淹没在时间的浩瀚中，剩下的只是耳朵根后的一小块泥儿。
在我面前的是突然多了五岁的母亲，虽然她精神尚好，80岁——显然已时日无多，过去的日子我们还在为一些事情争执，不敢想接下来的将是一年比一年衰落的日月。
我被姨妈这一次抖出的包袱压得不能喘气，我一直在我的惯性思维里过着日子，我的计划里怎么从来没有过她呢？
上一代不会倾吐，下一代无心体会……为什么我就是没想到要把你这个女人看作一个也渴望看电影、喝咖啡、清晨爬山看芒草，需要打电话说“闷”的女朋友呢？（龙应台《女朋友》）
2.
清早四时铃声准时叫醒了我，听见母亲的铃声也响了，知道她也起身了。
清晨的月亮还没有落下，我们一路向西，身后的天空渐渐发亮。
“妈，你再睡会儿。”
“我怕你困…你昨晚收拾东西才睡了三个多小时，我得陪着你。”
“出来玩我兴奋着呢，你睡你的。”
我的确是兴奋的，许多年前就想看额济纳旗的胡杨林，总不能成行，许多的偶然和必然让这行程在十几年后这个中秋月色还未褪去的时候成行了，身后的太阳落在反光镜里红彤彤一片光芒。
“妈，看太阳出来了，月亮还在西边，日月同辉” 。
月亮在车的另一侧还没有隐没，原来这么多年等待的是这样一个属于我们母女的时刻。
如果在你有念头、有思维的时光里，我就这样跟你喋喋不休，你用你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那该多好……（龙应台《女朋友》）
“我们就住车里吧” 她说。
夜里十点精疲力竭地瘫在了加油站，从早上五点开了一千二百公里距离目的地还有三百公里，无处住宿，却也无力上路。我们把车椅倒下来，打开视频跟姐姐通话，两张笑脸同框才让画面那一头的人对这种自虐行为打消疑虑。
十六的月亮在车的一侧又圆又亮，在放倒的车椅上，不能入睡，当下的分秒正在这如水的光芒中随着一轮满月在窗外移动，伴着她睡着的呼吸声，我有点悲从中来：人生，抓不住什么，只有在你有念头、有思维的时候常常地拉起你的手，让十指相扣的体温抗衡一下时间的挪移。
为了节约开销，她觉得住车里比住旅馆睡得更安心，吃自带食品比吃馆子更有食欲，节假日免费高速的旅行性价比更高。看来她之前放在车里的小棉被，就是准备在车里过夜的，她怎么也不愿意把钱花在旅游季每晚千把元的住宿上，赶巧也无处可宿，正合了她的心意。
这一代人，一生由两个经验铸成：战争的创伤和贫困的折磨。那幸存的，即使在安好和静的岁月里，多半还带着不安全感或者心灵深处幽微的伤口，对生活小心翼翼。一篮水果总是先吃烂的，吃到连好的也变成烂的……（龙应台《女朋友》）
我拉着她的手走在木栈道上，湛蓝的天空衬托着大漠胡杨层叠的金黄，心里被这秋色舒缓地包围着，这沙地凌乱的脚印里印上了我们的足迹。在阳光下，她的皱纹分外深刻，那里一定包藏过许多的艰难，她花白的发分外沧桑，那里一定隐没着许多从未诉说的心思，我终于有了点醒悟：在你奔向苍穹的最后一路, 我不能再错过看着你走向终老的日子。
啪～眼看着她像个小孩一样使劲往两边扯开一只塑料袋，藕粉的飞沫在车内局促的空间里散了一天一地，“做点事怎么就不动脑子。”我皱着眉头看着她像小孩子一样的动作，也不动脑子地撂出一句，她这个变得笨手笨脚的“孩子”只是想给我充一杯热藕粉。父母永远都像是孩子眼中那个不甚满意的追求者，你可以无限没有耐心，他们却无限陪着耐心。她没有介意我的批评，做了错事，又手足无措地收拾残局--她真的老了，我悄悄地内疚起来
……这是一大早的事情。
我把相机举过头顶，两张笑着的脸充满了屏幕，怎么就忘记了准备一个自拍杆呢？！镜头咔嚓的瞬间，笑容已成回忆，希望以后的回忆里都装满了笑容……
我陪她去了一次教堂就不去了，然而我确实无法忘记许多年前在高考的那一年里，她每天连走路都在帮我跟上帝祈求着，考试的日子，她站在栏杆外扒着护栏，远远地望着考场的窗户，一直祷告着，心情比我更不能言说，考试的结果让我不能不信上帝是顾念她的敬虔才允许我被三所大学同时录取，让我很有优越感地选择了我心仪已久的那所大学。
她替我跟上帝求得了未来，我却溜了，我就是上帝说的那温吞吞的水，迟早要被从口里吐出去的那一个，我本来可以每个周日陪她去教堂，肩膀挨着肩膀听讲道；我本来可以每天早上五点和她一起起床锻炼，共享日头升起的时刻；我本来可以傍晚与她一起到河边散步手指交叉着让时间充满温度；我本来可以吃饭时跟她一起说些家常，却总是把目光留给了手机或iPad……
为什么在你认得我的那么长的岁月里，没有知觉到：我可以，我应该，把你当作一个女朋友。（龙应台《女朋友》）
她像一架天梯，尽力把子女送向生活的高处，而梯子上的人只是用力向上望着蹬向高处，却忘记了脚下日益摇晃的框架，做子女的只会认定梯子只是一段木头，哪里懂得高处的世界......
“做父母的是否早就知道，当初做牛做马让子女受高等教育，最后会换得他们倒过来俯视你说：哎呀！你听不懂。”（龙应台《给美君的信》）
一旦是母亲，你就被放进“母亲”这个格子里，定格为我人生的后盾，后盾在我的“后面”，是保护我安全、推动我往前的力量，但是因为我的眼睛长在前面，就注定了永远看不到后面的你。（龙应台《女朋友》）
3.
四天往返三千公里的行程回到家，第一件事情打开淘宝，网购了一支最好的自拍杆。
电视里总会出现胡杨的画面，她总会坐下来一看到底，微信里她会传给我有关胡杨的链接……“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已不在你的心外”（王阳明）。
我暗暗高兴，此树已不在她的心外。
在冬季到来前还没有供暖的日子我卷在被子里五根手指在iPad上摸着字母。
一边看着姐姐的微信，她催促我去她家里看外孙，我也混成姥姥了，我是姨姥姥，母亲是太姥姥，两个姥姥常挤在屏幕里看着两个半月的胖肉球……
“妈今年已经八十岁了，比我们知道的大五岁，下月我想带她去大觉寺、潭柘寺看千年银杏黄叶，一年只有几天，不去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遗憾就来了……” 我摸字过去。
“谁说的？我想哭……” 她敲字回来，姐姐还不知道这个已经存在了很久的秘密。
“栗子” ，正说着她推门进来端着一盘热乎乎的炒板栗放到我的桌子上：“碰到一点儿坏的都不要吃啊……”她的耐心又在膨胀，还要往下说。
“哎呀哎呀……” 我不耐烦地转头翻身，怕她看到我眼里的一丝潮气。
为什么我解放了自己却没有解放你？为什么我愿意给我的女朋友们那么多真切的关心，挥霍星月游荡的时间，却总是看不见我身后一直站着一个女人，她的头发渐渐白，身体渐渐弱，脚步渐渐迟，一句抱怨也没有地看着我匆匆的背影？
你的眼睛里好深的虚无，像一间屋子，门半开，香烟缭绕，茶水犹温，但是人已杳然。（龙应台《女朋友》）
……我似受了惊吓，我只是比我尊敬的龙老师多出了最后一点点与母亲一起尚未杳然的时间。
【读了文章就会知道，“不老美大圣”是自己爱情/事业/人生的缩写，本大圣毕业于知名高校设计艺术专业，提倡“美育人生”，写作/设计师/艺术经纪人/代理了台湾两家知名医院的医美和健检——力将“斜杠人生”进行到底！希望今后在写作里与大家探讨人生、在艺术里与大家创意生活、在医美和健检里与大家共创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