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首富”伍秉鉴的末路人生

  • 小编 发布于 2019-12-06 01:33:58
  • 栏目:历史
  • 来源:毛剑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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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首富”伍秉鉴的末路人生

1843年9月4日,广州珠江南岸溪峡街上,华丽程度堪比《红楼梦》里大观园的伍氏花园里,74岁的怡和洋行掌舵人、广州十三行“行商”首领伍秉鉴溘然长逝。他从商四十多年间,从容游走于官、商、洋人之间,投资遍布南洋、印度、欧美,成功打造了一个富可敌国的跨国财团。

1834年,据伍家自己统计,其资产总额达2600万两白银,按实际购买力折算成今天的人民币,大约是50亿。当时大清国库一年的总收入也就是4000万两左右,美国同时代的首富资产约700万两。

然而,他走得并不安心。他的怡和洋行,以及广州十三行,甚至整个大清帝国,这时都已在风雨飘摇的末世。他本人则在内忧外患、毁誉不一中死去。


“大清首富”伍秉鉴的末路人生

伍秉鉴

首富:埋藏于历史深处

2001年,美国《华尔街日报》(亚洲版)统计出了所谓“1000年来世界上最富有的50个人”,6位中国人入选。他们分别是成吉思汗、忽必烈、和珅、刘瑾、宋子文和伍秉鉴。其中,只有伍秉鉴是纯粹的商人。这位已经作古150多年的晚清广州商人领袖,由此重新走入了人们的视线。

伍秉鉴,生于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祖籍福建。清康熙初年,伍氏先人迁往广东定居,并开始经商。伍秉鉴的父亲伍国莹,最初曾在广州首富潘启家中做账房。几年后,伍国莹离开潘家,独立创建怡和洋行,成了“行商”。这是官府指定、特许可从事外贸生意的垄断商人。

清代一直有海禁政策,但对外贸易、交往毕竟不可完全断绝。于是,在清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春,广东巡抚李士祯宣布,凡“身家殷实”之人,只要每年缴纳一定白银,就可作为“官商”包揽对外贸易,并代海关征缴关税。此间,政府招募了13家较有实力的“行商”,这就是清代“广州十三行”的渊薮。

尤其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廷再次实行全面海禁后,仅保留了广州一地作为对外通商港口。这时,位于广州城郊西南角、珠江边码头的十三行,便成了全中国唯一可以合法进行外贸生意的商家。其利润之巨大,可想而知。乾隆中期后,十三行每年为清政府贡献的海关收入,多达上百万两白银,因此被称为“天子南库”。

嘉庆五年(1800年),正当怡和洋行外贸生意蒸蒸日上之际,伍国莹突然病死,四子伍秉钧接班仅1年后也去世了。毫无心理准备的伍秉鉴,就在32岁这年被迫承担起了主持怡和洋行的重任。伍秉鉴很快进入了角色,从容游走于官府、同行、外商之间,因为慷慨、乐善好施而赢得了巨大的声誉。

有个波士顿商人替伍秉鉴承销一船生丝,获利丰厚。但他自作主张,用赚来的货款购进一批英国毛织品,结果产品滞销,无法向伍秉鉴归还款项。没想到,伍秉鉴没有抱怨,他当着对方的面撕碎了借据,然后说:“你是我的头号老朋友,是诚实的人,只是运气不好。现在咱们的账已经结了,你可以回国了。”

7.2万银元,折合今天的人民币约1000万。伍秉鉴如此慷慨,美誉迅速传遍全球。不久,更多外商主动登门要跟他做生意。

有个英商要在广州找家洋行代理羽纱销售,好几家洋行争抢,最后还是实力最强、信誉最好的怡和洋行接下了这个大单子。伍秉鉴接下生意后,却在生日那天请所有行商吃饭。酒过三巡突然起身,对大家表示,“羽纱生意盘子太大,怡和洋行一家吃不下”,因此邀请大家一起参与。

慷慨之外,伍秉鉴也是非常精明的。他当然不缺独立运作羽纱生意的财力,他只是很清楚,如果吃独食,一定会成为其他同行的公敌,对自身发展反而不利。事实确实如此,伍秉鉴的做法,使得同行们不仅没了敌意,反而对他感恩戴德。渐渐的,大多数行商唯他马首是瞻,他就成了众望所归的行商领袖。至于那笔波士顿商人滞销的毛织品,虽然在中国滞销,但不见得没市场,伍秉鉴迅速将其盘活,卖到了菲律宾。

在伍秉鉴手上,怡和洋行成了一个跨国财团,投资遍及美国、欧洲、印度和新加坡,甚至涉足保险业务等领域。他还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最大的债权人,每当东印度公司面临资金周转困难时,都会寻求伍秉鉴的帮助。

道光九年(1829年),17岁的美国打工仔约翰·福布斯首次随商船来到广州,在怡和洋行当学徒工。伍秉鉴很欣赏这个机智乖巧的美国小男孩,收了他做干儿子。8年后,25岁的福布斯回国发展。临行前,伍秉鉴交给他一张50万银元的银票,希望小福布斯能把它用在最有发展前途的事业上。

小福布斯回国后,投身于当时美国轰轰烈烈的“西进运动”。他写信和大洋彼岸的伍秉鉴商议后,将这笔钱投向了密歇根中央铁路、密苏里河铁路等干线的启动资金。伍秉鉴和小福布斯都在其中获取了巨大收益。然后,伍秉鉴还资助小福布斯在中国成立了旗昌洋行,这是19世纪东亚地区规模最大的美国代理商行。有怡和洋行的长期担保,旗昌洋行迅速壮大,垄断了美国对华贸易。

伍秉鉴一直坚持投资旗昌洋行,条件是投资利息要支付给伍家后裔。到光绪十七年(1891年)旗昌洋行破产前,伍家累计已投资了100万美元,每年利息所得则超过4万美元,成为伍秉鉴留给子孙的丰厚遗产。

官商:不堪承受的巨额财富

然而,不管伍秉鉴自身能力多强、格局多大,他无法回避的软肋是,他的生意完全建立于官方背书的“行商”身份之上,这身份赋予了他天然的垄断优势。

伍秉鉴和官府的关系一直维护得很好。他经常登门拜访总督、巡抚等高官之外,逢年过节,广州各级官员必然都会收到怡和洋行的礼金,不少官员还被请到伍家大宅吃喝看戏。

伍秉鉴还花钱给自己捐了个三品顶戴。由于他乳名亚浩,因此还被洋人起了个外号叫“浩官”。在他们看来,伍秉鉴的官方背景似乎深不可测,这也是他们很愿意和伍秉鉴做生意的重要原因之一。

然而,“行商”身份也成为他宿命的短板:他的兴衰成败,自然也就全系于官方的态度和政策。随着道光十九年(1839年)春,钦差大臣林则徐抵达广州,伍秉鉴半生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像纸糊一般迅速坍塌。

林则徐是带着道光皇帝“务必禁绝鸦片”的大决心和意志来的。他一到广州,便先传唤伍秉鉴父子到钦差大臣行辕斥责了一番。因为十三行还肩负着海关职能,广州鸦片走私如此猖獗,作为十三行领袖,伍秉鉴父子自然脱不了干系。然后,他让伍氏父子代传谕令:限期交出鸦片,而后签署具结,保证今后不再挟带鸦片入境,否则“货即没官,人即正法”。

林则徐来广州以及所为何事,凭伍秉鉴的人脉和关系,不难提前知道。他早已提前让儿子去告知了那些挟带鸦片的外国商人。但在儿子伍绍荣告知他林则徐到来的那个早上,他还是感觉到了不安。因为伍秉鉴深知,外国商人未必会听他的。

伍秉鉴长得很瘦,看上去有点像大烟鬼,其实他根本不涉足鸦片贸易。怡和洋行的主要贸易品是茶叶,当时在欧洲有“怡和洋行”标志的茶叶是最好的茶叶,总会被英国商人和美国商人优先抢购。史载,1785年8月17日,美国总统华盛顿托商人在十三行购买的货物清单中就有“一盒散装上等熙春茶”。而这家商行极有可能是伍家的“怡和行”。

另一方面,因为垄断生意已经获利巨大,而从事非法生意会授官府以柄,行商们普遍对此避之唯恐不及。按照清廷规定,所有和行商做生意的外商,都要由行商们担保,外商若被查出挟带鸦片,为其担保者会被罚款货物价值的50倍。

但即使知道外商们在从事非法鸦片贸易,行商们也无能为力。因为真正纵容外商进行鸦片贸易的,是地方官府。接到林则徐的使命时,伍秉鉴陷入了两难。当他硬着头皮来到英国商馆,把林则徐收缴鸦片的命令转告给英美商人时,不出意外地招来了一片嘘声。

行商们在外国大商人面前并不强势,小行商在被官府巨额盘剥后,往往资金并不宽裕,需要向外商借款才能维持运营。伍家则是因为和东印度公司关系密切,才获得了最大的贸易份额。

伍秉鉴很清楚,一旦事情闹僵,导致中英贸易中断,十三行将面临灭顶之灾。他全力斡旋,希望英商交出鸦片。所以,他甚至承诺以自己的财产来赔偿外商损失。即使如此,也只有那些挟带鸦片较少的外商表示愿意交出鸦片,而最大的烟商英国人颠地则顽固地拒绝合作。

英商们普遍认为,按照清政府的老套路,林则徐也不过是来走走过场。所以,他们既不返航,也不销毁鸦片,而是把装有鸦片的趸船开到大屿山南部藏了起来。

限期到后,颠地只是象征性地交出了1037箱鸦片,这让早已掌握英商鸦片贩卖情况的林则徐大为光火。他当即愤怒地下令传讯颠地,准备查办之,“诚为首恶,断难姑容”。

同时,林则徐将伍绍荣革职锁拿。伍家再次妥协,表示愿以家资报效。但是,林则徐断然拒绝:“本大臣不要钱,要你的脑袋尔!”下令将伍绍荣革去职衔,逮捕入狱。

林则徐再度痛斥伍秉鉴,将他与另一行商潘正炜一起戴上锁链,押往宝顺洋馆,让鸦片商颠地交纳鸦片。也许有人会觉得,林则徐如此对待伍秉鉴有些过分。其实,朝廷对待伍家的方式历来如此。

1831年5月,广东巡抚朱桂桢巡视外国商行集聚区后,将伍秉鉴之子、十三行总商伍元华逮捕入狱。理由是英国人在商馆搭建的栏杆等侵犯了中国主权。《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记载了当时现场场景:“抚院及海关监督阁下……对商馆进行袭击……撕下英伦国王画像的覆盖物……以监禁与死刑威胁总商,迫使他与其他在场者跪地一小时以上。”

伍元华出狱后一病不起,弟弟伍崇曜接替担任十三行公行总商。


“大清首富”伍秉鉴的末路人生

1850年的广州

在传统中国社会“士农工商”的阶层序列里,商人再有钱也是处于四民之末的低贱阶层。更何况,大清的“行商”依赖官方赐予的背书生存,他们在官府面前永远是弱者,即使他们再有钱。所以,伍秉鉴花巨资捐来了个三品顶戴,希望红顶子多少能护佑一下自己。

即便是伍秉鉴这样的顶级官商,依然是朝廷可以随意盘剥欺压的对象。灾难、战事,或是皇室权贵红白喜事,十三行的商人们都必须“主动报效”或“捐输”。据官方档案统计,1773年到1835年,十三行总共向官方捐献了508.5万两白银,而这仅仅是有据可查的明面上的记录。

十三行还被清廷严苛的“保商制度”管制着:和十三行做生意的外商,必须由十三行中最富有的商家作保,且不许拖欠税款,否则行商们将负连带担保责任,负责赔偿。这就是十三行的“保商制度”。

“宁为一只狗,不为行商首。”十三行行商们手握巨大财富,却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自知很难全身而退。正如台湾学者陈国栋所评价:“对绝大多数行商而言,破产根本是必然的,早在他们一当行商的时候就已注定了。”

所以,伍秉鉴曾多次申请退休,但都不被同意。甚至他希望捐出80%财产给官府,只求能结束生意、安享剩余20%财产,也还是被拒绝。

末路:首富也承担不起的国家使命

此刻,在宝顺洋行门口,伍秉鉴“苦苦哀求,指着自己丢了顶戴的帽子和脖上的锁链说,如果颠地不进城,他肯定会被处死”。据说,颠地住所的灯熄灭了,颠地全然不顾这两位老朋友的生死,依然拒绝前往。

英国人如此不顾伍秉鉴生死,自有其不可言说的用意。他们对清廷朝贡式的外贸模式不满已久,加上长期贸易逆差,几次谈判失败后,最终决定以武力改变现状。

林则徐和道光帝也考虑过与英国开战的后果,但林则徐对英军入侵的预测是这样的:“英国要攻中国,无非乘船而来,它要是敢入内河,一则潮退水浅,船胶膨裂,再则伙食不足,三则军火不继,犹如鱼躺在干河上,白来送死。”

这时的林则徐更坚信,只要封锁商馆,外商就只能坐困其中,最后多半会乖乖就范。他的经验,来自于1834年的律劳卑事件。

当时,英国勋爵律劳卑来华进行贸易谈判,没有按照清廷的贸易规则先到澳门投递上行的“禀函”,而是径直来到了广州,并且呈上了平行公函。这么做使得时任两广总督卢坤大感尊严受损,勒令其立即离开广州,直至以极刑相威胁,并派人搜查了他的随身物品,捣毁了他的行李。

本来,经伍秉鉴调解后,双方均答应约见,但随后律劳卑又对于中方把他的名译成“劳卑”(大意指“辛劳卑微之人”)表示愤怒,认为自己和大英帝国的尊严受辱而加以拒绝。冲突由此升级,律劳卑拒不返澳,卢坤中断了贸易,同时命令封闭商馆,断绝供应。

律劳卑不甘示弱,指挥两艘军舰一直打入珠江,还派军舰去印度搬兵。卢坤则封锁了珠江,集合68只战船,并经道光帝敕准用武力对付。律劳卑因患疟疾而身体虚弱,却顶住封锁达17日之久。直到他失去本国商人的支持,才不得不放弃,黯然回到澳门。

林则徐限令伍秉鉴督促外商缴出全部鸦片,3日内取结禀复。伍家再一次与颠地协商,劝其交出鸦片,平息争端。颠地勉强答应后,转头却因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义律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强硬。义律是来挑起战争的。

包括颠地在内的英商们拒绝交出鸦片,林则徐直接封锁商馆,断绝粮、水。伍秉鉴却让儿子偷偷给外国人送去食品和饮用水。这件事,后来便成了伍家是汉奸的罪证之一。其实伍秉鉴是害怕饿死人导致事态升级至战争,中断中英贸易对依赖外贸生存的十三行将是灭顶之灾。

由于没有做好战争准备,在被围困4天后,义律和颠地暂时选择妥协,交出了鸦片。1839年6月3日,林则徐主持了震惊世界的虎门销烟。但事情没有就此结束。

1840年6月,英国远征军封锁珠江口,鸦片战争爆发。炮声一响,伍秉鉴“被吓得瘫倒在地”。随之,道光皇帝一声令下,关闭对外贸易。怡和行生意一下子中断,很多货款还没结清,一些货物积压在仓库,卖不出去。

伍秉鉴别无选择,只能倾其所有,希望中国能赢得胜利。他知道,一旦清政府失败,英国人势必会要求开放通商口岸。如果说,战争中断的贸易尚有可能恢复,但通商口岸一开,广东十三行的垄断地位便会彻底消失,这是伤及根本的灭顶之灾。

他率十三行众商人积极捐献财产,修建炮台、战舰……但英军并没有攻进广州城。这并不是广州城真的固若金汤,而是城里奕山统领的清军部队无力亦无心抵抗,让伍秉鉴为首的行商前往调停。伍绍荣和义律在广州城外讨价还价,双方签订《广州和约》。按协议,清军退出广州城外60里,并于一个星期内交出600万元赔款,英军则退至虎门炮台以外。

奕山是自作主张,这笔钱不可能由国库来出,只能由广州城里的商家分摊。其中三分之一由十三行商人们出资,伍家出了110万元。然后,奕山向清廷报告战况时隐瞒了乞降讲和的真相,只奏“外洋事务已经安定”。道光皇帝欣喜不已,称赞奕山办事得力。

紧接着,1841年7月,英军攻占浙江定海。8月,英舰抵达天津大沽口外。20日,道光帝批答英国书,令琦善转告英人,允许通商并惩办林则徐,以此求得英舰撤至广州。

清政府战败,谈判重启,伍秉鉴之子伍绍荣又被举荐为谈判代表去南京。他还没到南京,耆英已经代表清政府匆匆签下了《南京条约》。条约规定,广州行商不得垄断贸易,开放五口对外通商,并规定“凡有英商等赴各国贸易者,无论与何商交易,均听其便”。至此,十三行的外贸特权不复存在。

战败的恶果,还得由伍秉鉴和他的行商们承担。

不仅如此,《南京条约》签订后,清政府在1843年下令行商偿还300万银元的外商债务。伍家承担了100万银元,加上毁于战火的货物价值七八十万银元,还有前两笔摊派,怡和行直接损失共计300万银元。

商行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伍秉鉴心情之失落可想而知。他写信给美国朋友:“如果我现在是青年,我将认真地考虑乘船往美国,在你附近的某处定居。”陈国栋评论称:“看来鼎鼎大名的伍浩官不但对洋行的工作失望了,对整个中国的社会制度也失望了。”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也就是《南京条约》签署的第二年,伍秉鉴病死了,享年74岁。岭南名士谭莹为伍秉鉴撰墓碑文:“庭榜玉诏,帝称忠义之家;臣本布衣,身系兴亡之局。”以一介布衣之身,欲担国家兴亡之责,虽为世界首富而不能也。

伍秉鉴死后,广州十三行逐渐衰败。13年后,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1856年12月15日深夜,英国军舰的炮火摧毁了珠江沿岸的各家洋货行,十三行作为一个整体便彻底步入了历史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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